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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区日记:回湖北农村老家过年的一个月

1/25 黄冈挨着武汉,人口750万,有很多黄冈人在武汉生活居住。也有很多人经过武汉回黄冈——包括下面的各个县级市、县以及村镇,我就是其中之一。我的老家在黄冈下辖的武穴市大树村。回家时,我通常会先坐火车到武汉,然后从客运站上大巴走3小时高速公路,今年亦然。现在,我已经在老家呆了一个月了。这期间,我写了多篇“疫情时期返乡日记”,如实记录见闻感受,也用这种方式缓解焦虑、抵抗无聊与不安。图文/邓安庆

2/25 1月19日,我坐G587从北京西到武汉站。进湖北,我就赶紧戴上走前在北京便利店随意买好的口罩,但放眼车厢,只有我一个人戴。出站时,朋友让我不要在武汉停脚,赶快回黄冈。于是,在武汉的一个小时,我全程都很紧张,口罩一直不敢取下。那时,车站工作人员没有戴口罩的,火车站售卖东西的人也不戴。广场上有人走动,戴口罩的不多。我把这个情况发到朋友圈,在武汉的朋友还开玩笑说,你太紧张了,我们在武汉也没戴口罩,该吃吃,该喝喝,该玩玩,正常上下班,没什么异常。我感觉那时候,好像全世界都在担心,但武汉的朋友却不怎么担心。

3/25 到家跟父母提起疫情,他们“哦”了一声就去忙了。那几天,眼看着疫情蔓延到多个省份,黄冈感染多例,我刚离开的蕲春也出现了疫情,送我去车站的朋友,他表嫂的妈妈被医院隔离了。这些消息,我一看到就跑去跟父母说。母亲一边烧火一边反问我:“你怎么一天到黑都说这个!”我劝他们勤洗手戴口罩,母亲说:“在乡下要是戴口罩,不笑死人咯。你看哪个是戴口罩的?”腊月二十八,一个老板到叔叔家给做过工的乡亲们发工钱,叔叔家围满了人,没一个戴口罩的。大家那时还觉得,这种远在武汉的事情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我们从全国各地回来团聚,要备年货,要忙过年。听到武汉封城的消息,母亲依然不紧张。很快,黄冈市区也封城了,紧接着,武穴也传出了封城的文件。

4/25 除夕夜,哥哥家,父亲用手机光照着地球仪,问我都去过哪些国家。这天,我从早到晚都在担心初一初二的拜年潮,我家从武汉回来的亲戚朋友比较多。为避免尴尬,我妈提议除夕夜都去市区哥哥家,初一下午再回。我家分两拨,一边是我哥嫂和两个孩子住市区,属于黄冈市武穴区,另一边是我跟父母住乡下。我们这边拜年的规矩是:初一是我们本族邓垸拜年,初二初三就是亲戚姨妈舅舅拜年。我们在哥哥家躲过了初一的拜年仪式,有人问我们就说,我哥买了新房,我们在他家暖房。

5/25 但这其实是多此一举,原本担心的串门拜年并没有出现。大年初一下午,我哥开车回来,一路上空空荡荡,大街上几无行人,沿路村庄家家户户大门紧锁。等开到我们垸里,不断有亲戚跟我们视频和电话拜年,说今年要相互理解,有疫情不能上门拜年。超市门口有人专门检测体温。本地微信群里看到很多村干部敲锣告示不要出门拜年。戴口罩已成为共识。一夜之间,大家的习惯都变了。母亲感慨:“这真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冷清的春节。”

6/25 我们那儿是几个垸组成一个行政村,垸口有人戴着袖套盯着,不让出去不让买菜。每个路口都放上车子挡住,不让人和车出入,机动车不让开,大家都待在家里不能出去。村干部挨家挨户贴了 “武穴市政府告全市人民的一封信”,贴了让大家勤洗手的告示,还拉了一个微信群,一个垸的人都在群里。村口挂起了横幅,也多出了专门用于扔废弃口罩的垃圾桶。

7/25 1月29日,村干部挨家挨户做登记,并发放一次性口罩,他们还在村里的路面打过消毒液。也有村干部骑着电动车绕着村子走。车上有一个大功率播放器,成了个流动的村广播站,用方言说勤洗手、戴口罩、不要组织参与聚集性活动。因为官方力量的出现,我父母也开始关注这些事情了。他们不会上网,手机也是老人机,除开从电视新闻中获知信息,没有其他任何渠道。作为儿子,我可以在这方面把握、提醒、监督他们,所以我不后悔回家过年。

8/25 连续多天的阴雨过后,到了大年初三,开始变成阴天。垸里的水泥路被风吹干,空气中有一丝松动。几乎能感觉到初一、初二那种家家户户大门紧锁的严峻态势变得和缓了,开始有人打开大门在屋场打扫,菜园里婶娘戴着口罩在割包菜,水泥路上一个男人叼着一根烟,口罩拉在嘴唇下面。也能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地出门聊天了。在家里闷了两天的父亲,跑出去站在垸门口看墙上贴的通知单,我在二楼正好看见,立马跑到阳台上喊他赶紧回来。我问他:“你口罩呢?”他说:“在口袋里。”我没好气地说:“赶紧戴上啊!”

9/25 赌博一直都是村镇干部抓得很严的一种聚集性活动,疫情期间,我们这边对聚众赌博抓得更严了。1月28日,村里干部来到垸里的麻将室,警告打牌的人再如此聚集打牌罚款2000拘留15天,大家一哄而散。

10/25 1月31日早上醒来,我感觉眼睛肿,身子乏力。母亲在楼下喊我吃饭,我也没力气答应。母亲后来说,“你每天都起好早,那天八点多了,还没起,我心下一沉。”我立马明白母亲担心我是不是感染了。长期在北京生活,习惯了暖气,乍一回南方,身体不适应。感冒了也正常。我如此安慰自己。正想着,母亲拎来一桶滚烫的青艾水,先用毛巾帮我擦背和脖子,让我换了件内衣;把青艾水倒进盆里让我泡脚的同时,她又拿生姜片给我擦手脚。洗好,母亲帮我掖好被子,被角拿薄被子盖住,以防被子漏风。我一躺下,几乎立马就睡着了。再睁开眼,雨还在下,身体却清爽了很多,也饿了。看来我真的只是感冒而已,不由地松了一口气。下楼,母亲又做了一桌饭菜。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。母亲见状,也松了一口气。

11/25 疫情和封城对乡下人生活方式的影响和改变,反映在各种细节里。天气和暖,听到楼下有聊天的声音。探头看去,一位叔爷(本家叔叔)站在我家门口跟父亲聊天,他不进来,也不戴口罩,而父亲坐在堂屋里,也不靠近,也不递烟。

12/25 2月3日,我又一次感受到紧张气氛。垸口村干部堵着一辆面包车,车不让进出,且有人在旁守着,如果有人聚集聊天,会上前劝阻;一辆电动三轮车每个垸跑动,车上有一个大功率扩音器播放广播,提醒大家留在家中不要随便跑动;店铺都关门了。邻居们戴着口罩聊天,彼此都隔着比以往远得多的距离,我拍下了这一幕,并取名为“芬兰式聊天”。

13/25 这个时期的乡村葬礼,和往常很不一样。2月1日,方爷因癌症去世了,火葬场的车来接他走。方爷的儿孙们穿着孝服,抱着遗像跟在一侧。方爷和我父母年龄相仿,几个儿子都在江苏做生意。现在,一个儿子在家守着,其他儿孙因为疫情和封城都回不来。我曾写过方爷的老伴儿,那个看过多遍《红楼梦》,喜欢《安娜o卡列尼娜》的婶娘,已经去世多年了,昔日她带的孙辈均已长大。看到方爷被火葬场接走,父亲又说起了方爷的老伴儿,“嚯,那葬礼搞得几风光!几像样!请了八个道士念经,沿路撒钱,各种花圈迷花了眼,花费七八万……”母亲打断他:“你是不是几羡慕?真是花冤枉钱,人都死了,这些钱都给别人咯,有么子味?也就是讲排场讲好看,生前对娘老儿好,比死后搞这些有的没的重要多了。”父亲被怼得没话说。

14/25 封城期间,朋友问我乡下情况如何,我说至少菜是不缺的。家里萝卜、青菜多得吃不完。但看朋友圈里,有城里朋友说,现在家里有青菜就是炫富。这时,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乡下的好。母亲说,一天到黑窝在房里看电视,总是这里疼那里疼,要是去地里干活,就没得这么多事。所以,她每天总是忙来忙去的,去菜园里摘上海青,到池塘里洗衣服,楼上楼下打扫卫生……

15/25 不光母亲,我也觉得这是一种特别好的“放风”方式。2月13日,凌晨四点左右听到鸡啼声,后来又有春雷响,早上起来,雨水已收,空气湿润。去菜园里摘了些菜。这样的菜,这样的空气,这样的景象,让人能从铺天盖地的各种疫情信息中暂时抽离片刻,透透气,的确很治愈。

16/25 从正月初七开始,我开始在家办公。闲暇时间,就用来看书、看电影、写东西。这天,父亲溜达到我房间里来,突然凑近电脑屏幕,“是不是在写我坏话?”我说没有。中间聊了几句,他不停强调要写他的好话。母亲没念过书,不认识什么字,所以我的文章她肯定看不懂。我突然想起自己写的关于她的部分文章已经做成了有声读物,便放给她听,那还是非典那年,我被关在学校一个月出不来,母亲跟婶娘骑了好远一段路,给我送东西。我跟母亲说,我把她讲的那些事都写成了文章,变成了稿费。母亲笑道:“看来你的钱都是我帮着挣的。”

17/25 在家里待得太久,我会在早上去长江大堤上散步。走了三里路,往回返时,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,很像母亲,等她走近,一看还真是母亲。问她为什么来了,她说:“我一直在寻你。”我又问出了什么事,母亲笑道:“就是想跟你一起走走。”我们一起转身往百米港走去,母亲说:“总怕你往相反的方向走了,左看看,右看看,老远看到一个人,就晓得是你了。”我挽着她走,她指着两旁的防护林说:“这些树还是我跟垸里的人栽的……等树叶长出来时,你也该走了。”

18/25 2月2日,来到江畔,长江水位降到很低,露出了沙洲,远处一排轮船。对岸就是江西九江下辖的瑞昌,那边的工厂烟囱还在冒烟。再细看,有人在江中划船。几天前,我们武穴这边有人划着木盆偷渡长江,结果被劝回。

19/25 这天,母亲拎着一大桶新鲜的冬青菜回来,让我给哥哥打电话,“不晓得你哥那里有没有菜吃的?让他回家拿。”我说:“他么样回来?市里已经下了命令,不让机动车走,我哥没办法开车回。”前几天,哥哥开车到百米港大闸,路封了,他只好带着两个孩子沿着长江大堤走了十里路到家。这一次,连车都不能开出门,而且按市里的规定,人也不能随意出来了。母亲遗憾地说:“也不晓得他一家在市里有没有米吃。”我说:“这个你放心,市里的超市肯定还有买的。”但她还是不死心,骑着电动三轮车想去市区给哥哥送菜,到了百米港,过不去了。

20/25 村广播一直说让我们在家里好好待着,可哪里能好好待着呢?现实中的隐形困难无处不在。2月7日,父亲的胰岛素打完了,早上陪他到镇上去买。路上设置了路障,车开不过去。父亲让我留下看车,他走到镇上去买药。我说我去,他不让,说那些药我搞不清楚。去镇上来回五公里,我等了两个半小时。江风几乎把我吹透了,从头到脚都是寒沁沁的,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。还好江堤上无人,否则别人要吓死。

21/25 为了防止冻僵,我在大堤上来回走动,不时地跺脚吹气。等父亲回来时,远远地看着他迟缓无力的步伐,我就知道没有买到药。所有的药店都关门了。镇上空空荡荡。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走路的这个样子,那种痛楚的感觉久久不去。

22/25 2月14日,父亲的药又没了,住在市区的哥哥买好药后,送到百米港大闸,我跟母亲开着电动三轮车去接应。大闸两头堵着土堆,我们只能停留在这头,哥哥的电动车停在那头,我们在中间一段路上碰头。限制人出行后,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。我把母亲准备好的一大袋刚从菜园摘的蔬菜,薯粉、酸菜,侄子要画画的彩笔等送到我哥的电动车上后返回,母亲一直在路障后面看着,我喊她一声,她小声说:“你哥走远了。”

23/25 落雨天,母亲到我房间坐着聊天,话说完了,她突然叫我,“来,我们玩这个!”这个游戏在我们这边叫翻绞绞,在我小时候,小女孩很爱玩。呆在家里的时光,依然没那么好打发,这一下雨,把母亲的童心和文艺心都逼出来了。

24/25 封城至今,不知归程,我却越发喜欢在家里了。这段时间,跟母亲一起做了很多事。太阳好时,母亲洗干净萝卜,拎到屋前,我负责把萝卜的根须剃掉,母亲负责把萝卜切成丁;去田里拔野菜,母亲开着电动三轮车,我坐在她身旁;一起去湖田,清晨的阳光刚刚洒下,田野远远望去一片霜白,麦田青青,随风起伏,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剔透。油菜花也开了,太阳一出来,完全就是一派春天的景象,让人能暂时忘了疫情。

25/25 “回北京的票,本来是大年初六从汉口站出发,我取消了;改到黄冈出发,可看新闻,疫情已经蔓延过去了,一看这个局势我又取消了;我又改到从南昌坐飞机回北京,可一看新闻,江西也有了。”这是1月31日,我记录的回京计划。现在,我已经没法计划了。手机上各种消息不断,我也始终处在焦虑之中。我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,也不知道还会发展到什么程度,只能自求多福,也希望众人平安。呵,多么渺茫无力的一个期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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